請不要再讓我夢見你了

        入夢的人分為兩種。一種是身在夢中而無法得知，唯有醒來那刻才知一切皆是綺麗的幻境；另一種則是即使當下受夢境控制行為，卻能清楚地明白此處並非現實。

 

        雖然頗為少見，但侑亞就是後者。不是因為她有特殊的能力，僅僅是因為她的夢境，內容都太過相似了。見一次無法察覺、兩次尚未習慣，當來到第三次、第四次、第五次……以至於第十次、第二十次時，再不明白的事物，都會成為習以為常的存在。

 

        是呀，她的夢總被那些如十六釐米膠捲影片的畫面充滿，畫面模糊而充滿噪點、鏡頭有些搖晃，某些部分的色彩甚至有些不清，讓人感到些遙遠的年代感，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斑斕繽紛。

 

        侑亞並非會被過去困住的人，她向來堅強、又生著一張不近人情的面容，不熟識的人還會以為她是否連感情都少了些起伏——當然事實證明，侑亞還是個有喜有怒、有悲有樂的正常女孩。只是，如侑亞這般堅不可摧的人，偶爾也會想著，那些夢多美呀。

 

        好比說蟬鳴不絕的盛夏，艷陽照耀在路旁兩片無盡的向日葵田上，更顯得亮黃色的花瓣燦爛。她與真希一起站在泥土道路的正中央，向遠方的千和萬揮手。他們兩人共乘一台腳踏車，不顧車體承受兩個高中男子的體重而發出的悲鳴，使勁地踩著踏板向侑亞與真希的方向駛來，逃離身後又高又大的純白積雨雲。

 

        夏日熱極了，空氣在炙熱中搖晃扭曲，讓人都要以為看見幻覺。汗滴滑過額間臉頰，在鎖骨的凹陷積成小小水漥，黏答答地很是不舒服。真希已經在抱怨悶熱的氣溫，侑亞也不喜歡這種天氣，忍不住揪著制服裙的衣角偷偷搧起風來。心情一半是要見到萬的欣喜，一半是受烈日影響的煩悶，這絕妙的天秤就連偶時吹來的微風都無法紓解，畢竟那些風中還寫著與空氣相同的炎熱。

 

        夏日熱極了，心情也半好半壞。侑亞卻想，回去把這個情景寫成詩吧。

 

        又好比說，在空氣彷彿都要結凍的冬日，頂著滿頭細雪爬上深夜的山林。沒有人記得他們為何出發，只靜靜期待著在終點等待著的會是何等景色。刺骨的冷風吹個不停，厚重的外套、刷毛長褲與毛帽都抵擋不了濃濃寒意。侑亞縮在層層毛料下抖個不停，早就把自己包成大毛球的千說是愛莫能助，真希也沒有多帶什麼衣物，只有看不下去的萬扯下自己的圍巾，圍在侑亞修長的脖子上。

 

        說實在的，侑亞穿的是立領大衣，早就不缺那條圍巾了，她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肌膚有露出來吹風的可能。但不知怎的，萬的圍巾一圍上來，她就多出一些繼續向上走的動力了。

 

        最後四人成功在夜晚來到盡頭前到了山頂，用最遼闊的視野迎接新年的破曉。曙光之下，大家的笑容看起來都閃閃發光似的，用保溫瓶內的熱可可乾杯。侑亞深深吸入一口氣，毫不意外地讓整個胸腔都充滿了冰冷的空氣，但她也聞到了些許萬的氣味。金髮的少女也笑了，她用瞇成一對藍色月牙的雙眼向萬說，新年快樂。

 

        沒有人記得他們為何硬要在寒夜中登山看日出了，但他們都記得的是，日光照進眼裡那刻的美麗。

 

       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許多。在放學後的學校教室，與斜斜的暮日一起在木桌上敲打節奏、在音符之上填入形形色色的歌詞，手指輕輕撥弄吉他的琴弦；在圓圓的操場上，背著魔鬼教練化的真希和終點線，與千一起跑得上氣不接下氣，最後成功在壓線的時間裡接下萬遞過來的那瓶運動飲料；與萬一起討論未來，他們描繪出的未來又小又慢吞吞地，彷彿只要有音樂與夢想，就能過得下去。

 

        是的，她的夢總被那些如十六釐米膠捲影片的畫面充滿，畫面模糊、充滿黑黑的噪點遮擋、鏡頭還有些搖晃，某些部分的色彩甚至有些不清，讓人感到些遙遠的年代感，即便伸長了手也觸不及，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斑斕繽紛。多美呀、多美呀，侑亞偶爾會這麼想。

 

        後來的事情，大家都很清楚了。演出時的意外、擅自空下的那張病床、與那場彷彿永遠不會停下的、打落身上的雨。不過人總是要往前走的，千和侑亞都向前走了，離開那場不停的雨、離開那些令人想念的，有萬在的場景。他們都向前走了，成為聞名全日本的頂級偶像，至今仍在螢光幕上發光發熱。

 

        生命找到了出路、更找到了奇蹟，就算不照著原先規劃好的走，他們也都以自己的方式實現了夢想。所以，侑亞後來也很少做夢了。那些美麗的場景留在回憶裡就好，請不要再讓我夢見你、請不要再來糾纏靜默的夜晚，讓她無聲地哭著醒來了。

 

        然後她在一個聲音的呼喚下睜開了眼。

 

        「……侑亞，怎麼了，又做夢了？」眼前是昏暗的房間，窗外的街燈被窗簾遮掩，讓房內只透進少許的光線。即便如此，侑亞也能看見，一個藍髮的男人用擔心的眼神看著她，厚實的手掌已經湊上她的臉頰，微涼的掌心剛好撫平她略高的體溫。

 

        是萬。

 

        「沒有，我沒事。」侑亞拉開被子，把萬給拉進溫暖的被窩中。「現在還很早吧，再睡一下好了。」

        「好吧，晚安。」

        「嗯，晚安了，萬。」

 

        沒事的、沒事的，不再做夢也沒關係的。因為，現在醒來之後，床上已經不會只有她一個人的淚痕了。

 

        她抱緊萬彷彿再也不要放開那般，繞到他身後的手臂蹭到男人已經留長的髮絲。閉上眼以前，侑亞淺淺地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