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就山居於此吧

作者：PLURK @graysa29

　　我們就山居於此吧，胭脂用盡時，桃花就開了。

　　太陽升起時，她坐在樹梢，瞧那一層淺金色漸漸披上蓊鬱的樹林，森林醒了，而她徹夜未眠。

　　她生於荒野，長於森林，承自然恩惠，享安寧寂靜。她是族裡三百年來誕下的唯一一個孩子，白面金毛，天生九尾。她沒有同齡的玩伴，每日只有學習和訓練，長老說，妳是個特別的孩子，侑亞，妳將來會遇到很多很多事，妳必須有能力去面對。

　　是什麼事呢，長老爺爺？

　　苦難和挑戰必將伴隨，我的孩子，妳生而強大，心靈卻還稚嫩，我希望當妳面對困境，仍能謹記信念，向死而生。

　　喔……聽起來有點難過。

　　是有點難過，但我們來到這個世上，總會遇上大大小小的事情，磨難不是全部，卻是很重要的一部份。想想妳母親那根玉簪子，那原先只是一塊石頭，被她拾起，打磨、雕刻，才有了現在的模樣。我們也一樣，要經歷那樣繁冗的過程，從原石，成為寶玉。

　　好像有點懂又不太懂。

　　長老摸摸她的頭，沒關係，以後就懂了。記住，侑亞，我們是妖，有很長的壽命，但千萬不要因為這樣荒廢一分一秒。去看妳所想看的，尋妳所想尋的，總有一天，妳會明白所有妳不明白的。

　　再後來，她離開族人，出外歷練。母親將那把玉簪子交給她，親自在她頭上盤了一個漂亮的髻。

　　她翻過一座又一座山頭，終是在第三十三座停下。她拜山神為師，勤加修練，也曾幻化成人，下山混進小山村，過著人類的一生。

　　很短暫，但如稻穗豐滿，如山泉甘甜。

　　她遇見所愛，一個叫萬的男人。

　　他們相知、相惜到相守，眨眼的時間卻是讓她忘不掉了。可人類的生命終究過於脆弱，一場瘟疫帶走她的伴侶，捲來妖怪作亂的流言，人類開始組織對抗妖怪的部隊，不論好壞皆趕盡殺絕。

　　人們進山不再只為採集，而是為了斬殺十惡不赦的妖物。

　　侑亞逃回山裡，她怕十數年如一日的容貌被村民看出端倪，她不想傷害人類，也不想被他們所傷。

　　她將萬埋在桃花樹下，離村口只有幾步路，他看得到家，而她看的到他。

　　侑亞選擇留下。

　　山神說，妳學有所成，早就可以回家。她拒絕她的老師，長老說，要尋她所想尋的，所以她要留在這裡，除了守護山林，也是為了尋使人與妖怪消除芥蒂的方法。

　　儘管那從來不是妖怪生事。

　　她改變容貌，裝作路過的醫生替村民治病，瞧見他們組起對抗妖怪的團體，是為刀眾。

　　她遠遠看著，治療完病人轉身朝山裡走去。

　　她每次回到山裡就坐在神木枝頭，耷拉著耳朵，抱著尾巴發呆。某隻暴躁的烏天狗是她少數的說話對象，或著說，吵架對象。

　　烏天狗說她身為九尾妖狐竟然喜歡短命的人類，她說，難道跟你一樣沒人愛會比較好嗎。

　　他們吵了好幾年，或者好幾十年，久到瘟疫消失，山村逐漸繁榮，她和萬曾經的小屋也被改建成別人的棲居之所。

　　刀眾尚存在，以守護家園為目的討伐妖怪，從地方小團體上升到皇族欽點訓練的官方機構，人類與妖怪的隔閡沒有消退，反而越來越深。一切似乎都不一樣了，她見相識的人逝去，一帶臉孔換過一代，相似的面孔卻是不盡相同的人。她在這裡待了好久好久，久到山神長眠，山林的守護完全交付予她，久到那個烏天狗也跟人類有了羈絆，還是個刀眾，不過這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。

　　一日，她照往常坐在神木上頭，烏天狗來了，讓她去村裡看一看。她已經好久沒下山，打老師沉睡起她便日復一日穿梭森林，以保萬事沒有任何差錯。

　　怎麼了？跟小朋友吵架了？

　　哼，我們好得很。要去不去隨妳，我只是剛好看到來告訴妳。

　　烏天狗，你到底要我看什麼？

　　妳去就知道了。

　　她在一個月夜前往，藏起耳朵和尾巴，用她曾在這個村裡行走的樣貌再次踏進人類的領地。長久時光過去早已無人識得她，儘管金髮扎眼，人們總在她瞇眼一笑後遺忘方才見了誰。

　　她繞了村子好幾圈，覺得這裡真的變了，明明才不過幾十年已經讓她快要認不得。她多次差點和刀眾正面撞上，都被她搶先一步躲開來，來都來了，不如去看看和暴躁的烏天狗有了交情的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吧。

　　那是一個頭髮黑白相間的少年，她很快就找到了，本來只想遠遠看一眼，卻在看到他身旁的人時一滯。

　　「晚上好，需要幫忙嗎？」二人發現不遠處的她，便朝她走來，少年確實可愛，不過她沒心思多看，她盯著另一個人，眼淚奪眶而出。

　　「妳還好嗎？」那人連忙掏出帕巾給她，她才意識到自己哭了。她接過那條帕巾，卻怎麼也擦不乾眼淚。

　　「我可以……請問你的名字嗎？」她知道自己在顫抖，她看著眼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，那雙初夏湖水般的眼睛望著她，和記憶中幾乎一模一樣。她曾聽說過這種事，但沒有抱過希望，如果真的是的話──

　　「我叫萬理。」他說，對她露出微笑。

　　萬理。

　　她知道這就是烏天狗要她看的，這的確是她的伴侶，再一次轉世為人，而他們再次相遇。

　　一個月後，一位盤著燦金髮髻的女醫生造訪村落，在離村口最近的地方落了腳。她替人們診治，不收診金，只收食物和生活用品。

　　萬理和少年時常來拜訪，就連烏天狗都常跑來串門子找她鬥嘴，她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挺不錯。

　　她努力和刀眾接觸，盡力緩和人類與妖怪的關係，儘管多有挫折，但有朝一日定會改變，至少她是如此相信。

　　而她和萬理，對她而言是重逢，對他而言是初遇。

　　他們再次相戀，萬理搬進她在村口邊的小房子，彷彿回到從前。她對前世的事絕口不提，不是害怕，而是沒有必要。

　　她還是她，而他也還是他，這樣就夠了。

　　他們共度數個春夏秋冬，這一次，她會陪他一起慢慢變老。

　　烏天狗帶著那個孩子走了，偶爾給他們稍兩封信，有了一半妖力的少年和妖怪滿世界亂跑，美其名曰遊歷四方。

　　她和萬理，七老八十的年紀，他們對剩下多少時間心知肚明。

　　萬理對她說，等我走了，妳會回山裡去嗎？

　　會吧，也或許不會。

　　那妳會去哪裡？

　　侑亞對萬理露出微笑，將最後一點胭脂抹在唇上，誰知道呢。

　　小屋外，風光明媚，桃花正盛。

＊開頭的「我們就山居於此吧，胭脂用盡時，桃花就開了。」出自日本女詩人與謝野晶子。